父母每次到城里来看我,好歹总要拉我到文化宫或是文殊院去,他们不听戏、不拜佛,直接走向摆满藤椅的茶园,要上两盖碗素毛峰,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早几年我对这种做法能理解却不能体会,想来一是父母俭省,3元一碗的毛峰是在帮我节约;二是我不爱走动,坐茶园子省事省力;三是难得见我一回,坐下来喝茶可以摆摆龙门阵。
这三点为我着想却没有得到预料的回应,不要说在普遍年龄层为40以上人士的老式茶园,就是有空调和沙发的茶房我一贯也是敬而远之。最让我觉得喜剧的是,父母到城里来总是不忘拎上泡好酽茶的保温瓶,到了茶园不好意思让人掺开水,又要重新点上两碗茶来,临走时再把尚未被冲淡的茶叶都倒进自己的保温瓶里。其间的话题自然也是罗嗦重复,我常常被一堆无意义又累人解释的问题搞得心烦意乱,比如翻来覆去问我为什么要在城里按揭那么贵的房子?工作什么时候才会顺利?然后就是一些不符合我年龄状况的养身谈:要早睡、不要吸烟、要多吃。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过耳皆忘。
从小我就不爱喝茶,因为家里人爱喝茶,每天用一个磁罐盛着一罐凉茶,茶叶是最普通的三级花茶,闻起来有股燥香,喝起来回味苦涩,街坊邻居也都如此装备。我那时候很看不起人人都喝的茶叶,没有听装的高橙那么洋气,没有三毛一瓶的汽水甜爽,但是父亲以喝茶为乐,并且在家喝不满足,虽然茶的成色相当,却每天要到茶馆去晒壳子。家乡小县城有一家吊脚楼老茶馆,充分体现着古人的建筑情趣,在河边上打几只木桩为基,支起整个观河景的茶馆,据说清朝时就有,1997年城市改造时才被拆掉。茶馆里有人讲《七侠五义》或者《水浒传》,听客大都是穿着蓝色咔叽布的老大爷,嘴里吧嗒着自己裹的叶子烟,泡一碗黄澄澄的茶水,有的带着自己的小孙子,不停地闹着爷爷买两三块硬糖或椒盐酥的花生米。母亲反对父亲带我去茶馆,怕我被叶子烟的味道熏着,还说茶馆里都是一些无事可干的人,要父亲也不要常去。
记得上小学四年级,上个大号很不方便,要走300米到吊脚茶馆旁边的公厕。一天母亲神秘兮兮地交代给我一个任务,要我跟踪父亲是否借去厕所之名到茶馆去了。母亲的防备不无道理,那个时候的茶馆已经是进化版,兼备了录象厅的功能,除了一些邵氏功夫片、香港警匪片,就是大量像《金瓶双艳》这样的香港三级片,借着这股三风,茶馆的生意一下子又重新火了起来,有的还干脆改名为录象厅,吸引了众多工地上、挑菜担、做小生意、卖苦力的劳动人民,5角一碗的劣质茶水,几排竹椅,专门半遮着一片黑布,行人走过听得里面不是厮杀砍杀一片便是:啊,不要啊的惊呼,引得人心痒难耐。
到省城打工时,发现升级版茶房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打麻将的功能更是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此外,茶房也是谈生意、办公事的绝佳场所,中午端出来的煎蛋面质量高不高也成为茶房吸引客源的重头戏。虽然我对茶的印象还粗浅得很,却衍生出些自以为是的理论:一是认为喝茶的人不时尚;二是喜欢坐茶房里的人通常是世故的生意人;三是茶水完全没有个性,于是每当有人邀请去某处喝茶,便心生排斥。
结婚后,我自己家里长年预备着咖啡、果珍、酸奶之类的饮品,有客人来总是要卖弄一下煮咖啡的手艺,自己却不敢喝。《美国国家地理》2005年1月号做了一个咖啡因专题,列出咖啡的诸多缺点,我曾经深有体会。我老公喜欢喝咖啡,总是将咖啡煮得太老,前两年查出心律不齐、神经紧张等毛病,一位热心医生建议他改喝茶,养身安神,并非常热心地推荐了几种名茶。为了他的健康问题,我开始翻阅了一些与茶相关书籍,渐渐入了点门。
最喜欢看的茶故事莫过于古代传下来的一些传说,什么诗人词人皆看重品茶之造诣,还把茶叶、茶室、茶境到品茶直接和人品、审美、声名对口。不过,这些修为和道理在现代早已过时,反而在日本茶道的影响却非常深广。宋朝时来中留学的荣西禅师将茶籽带回日本,日本学中国神魂俱似的地方莫过于在茶道上的钻研了,直到现在日本人对茶道中的色、香、味、形、器都很讲究。其实这些茶道精神在中国古代是没人故意去强调的,因为它们早已渗入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比如说《茶道》一书中记载了一些已经失传的精妙烹茶技巧,就是当年宋朝士大夫以及普通百姓平时的消遣。其中一种玩法叫分茶,流行于北宋初年,在煎煮茶的过程中培育出很多浮在茶汤面上的泡沫,就叫汤花,一起倾倒入茶盏后,嫩绿淡黄的茶汤上堆积着如雪般的汤花,而盏面上的水脉会变幻出各种图案,若是高手出招,则能随心所欲点出山水云雾、花鸟虫鱼,被称为水丹青。
这种赏心悦目的游戏看得人心神摇曳,冲动如我者不免立刻到高档茶店遍布的琴台路去转悠。一路上有女烹茶师作古装打扮,手若无骨般表演很讲究品饮功夫的功夫茶,可惜不过是招揽人的幌子,连我这个超级外行都看出来,她的手势之忸怩做作,毫无诗里形容的雅致。走进茶店,根据书本的介绍,尝试着买了一两被誉为茶性温和、养生妙品的普洱沱茶;一两口味淡雅清幽的碧螺春。因受古人品茶所谓七禁忌之二恶具(茶具不精洁)的教诲,又配备了一套三杯壶的紫砂陶茶具。回到家将矮几般上屋顶花园,摆上一点果脯、糕点,烧水泡茶,但仍然没敢随便使用烹茶师的兰花指,怕改版成摇滚手势,因此可能犯了品茶七禁忌之一的烹点不得法。忙乎一阵下来,紧张地看着老公试尝第一口现泡的茶水,露出满意的神情,自己因为目的达到后心里空荡荡的舒服着,嘴里的滋味很甘醇,加上微风徐徐,葡萄架上藤蔓轻颤,在勉强符合品茶需具备的十精舍(寂静、雅致的环境)的规格中恍若离世。
自从我添加了这么一个新节目,也发生了一些趣事。平时不喝茶的朋友来我屋顶花园小聚时,纷纷觉得我那套茶装备颇有意思,并且力荐我去学一手正宗的功夫茶,好为平常的聚会添点新鲜的乐子。特别是听说某茶饮料寻遍中国找不到茶味女郎,邀请了一个韩国大牌的事迹,都忿忿然要将这项国饮再振兴起来。只可惜不过才几周时间,大家品素茶的兴致就过期了,露天茶室摇身一变又成了烧烤室。
前不久父母到城里来,我盛情邀请他们品尝我的两种好茶,在两老惊奇的注目礼中如法炮制一番后,在茶杯里各倒上一盅,结果父亲端起细小的茶杯一饮而尽,末了说沱茶苦不如苦丁茶浓烈,又说碧螺春茶味太淡了,不过瘾。母亲连忙向父亲使眼色,不过为时已晚,我当场倒了兴致,脑里闪过刘姥姥在大观园喝老君眉的景象。
等父母走了以后,我才细细想通了他们的口味问题。父母平时总要我多喝茶,自己却不是真正会饮茶的人,他们一生是普通的粗茶淡饭,就像三级茉莉花茶,是海喝豪饮的,解渴生津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我那精致小茶杯里的奢侈倏然间暴露了我和父母之间的距离,我偶然兴起追求竹下忘言对紫茶的同时,却不知道民间还流传有这样的茶歌:三捆稻草搭张铺,半碗腌菜半碗盐。茶叶下山出江西,吃碗青茶赛过鸡。
看来以后,我还该常备一些味道浓郁的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