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妮妮
读着丰子恺先生的《家》,我几度欢乐地笑出声来。
先生的文章幽默风趣,甚是可爱。
(此文发表于1936年,那时的丰子恺年方三十余岁,姑且不能尊称“老先生”,而称“先生”。)
他写道:“在南京的朋友家里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加之他的夫人善于招待,对于客人表示真诚的殷勤,而绝无优待的虐待。”
好奇心顿起,迫不及待地读下去,想知道作家的这个新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优待的虐待,是我在客中常常受到而顶顶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长的火柴来为我点烟,弄得大家仓皇失措,我的胡须几被烧去......”
读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朋友的殷勤招待,客人的不胜感谢惶恐,寥寥数字,俏皮的窘态,已经跃然纸上。
丰子恺又写道:“当我从朋友家回到了旅馆的时候,觉得很适意。因为这旅馆在各点上是称我心的。第一,它的价钱还便宜,没有大规模的笨相......”
我又吃了一惊,心想,这个“大规模的笨相”是何物呢?
接着只见他写道:“形式丑陋而不适坐卧的红木椅,花样难看而火气十足的铜床,工本浩大而不合实用、不堪入目的工艺品,我统之为大规模的笨相。”
心里说,原来先生还很有审美情趣,是位实用主义家,顶顶讨厌那些大而化之、追求奢华的浮夸之物。
“造出这种笨相来的人,头脑和眼光很短小,而法币很多。像爆发的富翁,无知的巨商,升官发财的军阀,即是其例......”
在先生的眼中,有“笨相的人”吗?
他没有指着鼻子去明言,读者心里只怕已在对号入座、打量自己了。
“家具形式的丑恶,房间布置的不妥,壁上装饰的唐突,茶壶茶杯的不可爱----都是小规模的笨相......”
哇呜,先生也是一位精致主义者,欣赏生活中的细节之美。
他到底最爱乡下老家的“缘缘堂”:“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
读到此处,一幅美景仿佛就浮现在眼前,主人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了!
这里有牵恋着他的妻子儿女,有欢迎他的树木瓜果。
故乡的饭菜、熟悉的乡亲、小贩的叫卖声,让他感觉终于脚踏实地,有了归宿的安心。
然而到了夜深人静,又不安心起来。
“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身体.......使我诞生在这地方......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恋恋于这虚幻的身与地?若是非偶然的,谁是造物主呢?我非得寻着了他,向他那里去寻求......我真的家......”
最后,先生写道:“......既然无‘家’可归,就不妨到处为‘家’
。上述的屡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里,我很安心地睡着了。”
读到文末,不由地叹息一声,先生安心睡了,却留给了我这个读者,久久地思索。
仿佛随着作者,从他南京朋友的家,辗转到旅馆,到杭州寓所,到乡下的家,一起看到不同的风物,一起有着不同的感怀。
读着这一篇美文,从先生妙趣横生的语言,到他四处为家的感触,再到归至家中却身处茫茫宇宙、寻思不得“家”的迷惑。
我也从开始读文的忍俊不禁,到感同身受,到怅然若失。
轻轻地合上书页,脑海里也在想:哪里是“家”呢?
若以“四大”而论,虚无缥缈的,则无处可为“家”。
若以精神而论,心的方寸之间,即可为“家”。
若以实体而论,坐卧安宁处,亦可引以为“家”。
丰子恺在《不宠无惊过一生》里写: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
然而,又有谁能够真正做到呢?
丰子恺一生,创作了许多乡村题材的画作,充满了浓浓的故乡情怀和家的温暖格调。
先生其时,早就寻到他的“家”了吧?
家是身心的归处,是避风港,是欢乐泉,是心头爱......是牵挂,是依恋,是归途......
无论衣锦还乡,还是叶落归根,都是对家的眷恋。
我们常常惋惜家的狭小,梦想着远方的天高海阔。
等流浪的足迹,走过梦中的远方,踏过世间的艰难,方知那个小小的家,才是最后的梦想。
滚滚红尘里,似乎每个人都有几个“家”。
搬来移去的是行李,而红红的一颗心,住在胸腔里,就是一个人的家。
四海为家。
心安处便是故乡,情牵地即有家门。
愿红尘里的人们,都有“绝无优待的虐待”的朋友,有“不笨相的家具”,有“葡萄棚的叶子飘下来欢迎”,有家可归,有心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