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巍
他是一块黑石头。他读书、成长的地方就叫黑石头,因此这是天意,想白是妄想。他其实比石头和土地还黑,而且被山风吹打得比较粗砺,在夜里找他比找我困难得多。他细瘦,个子很高,背稍躬,衣服随风飘荡显得很宽松,秋天竖在田坝上,鸟们肯定不敢来。他经常一根接一根吸烟,云雾缭绕中那高高的个子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当乡村教师的爸妈给他取名“群峰”,大概就是奔这个意思来的。他长着一对很浓的长寿眉,不过参差不齐,总有几根很嚣张地冒出来。茶叙时他说话不多,显得比我深沉且文化,不过偶尔会整出一段“黑色幽默”,没等别人有反应呢,他先抖擞着肩膀不可控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与刘群峰相识,是因为写文朝荣。文朝荣是贵州省毕节市赫章县海雀村的彝族老支书,生前忍饥挨饿,率领乡亲们改造荒山秃岭,种下几十个山头的林海,当是泽被后人,功德无量。老人家2014年2月去世,贵州省委宣传部通过中国作协找到我,期望写一篇报告文学发在《人民日报》上。恰好我有另一项写作任务要去贵州,两件事一块办了,于是打点行装奔赴海雀,时任毕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刘群峰做我的向导。上山的时候是同行,下山时就成朋友了,等我的文章《海雀一棵树》发表出来,他发一条短信表示赞赏,一对老铁了。不过群峰做人很低调,很少说自己,闲聊中得知他年轻时当过记者,办过报,做事做文都很勤奋,后来当了老总。期间培养了很多青年。后来一些人成才了,因此很感谢他。我们的经历很相似,但他似乎从未谈起文学,更没说过他也写,因此我就把他当纯正的宣传干部了:所有的时间、才华都献给了公文和党,自己所剩不多了。
全国各省区当中,我跑得最多的就是贵州。为写作以共青团贵州省委“春晖行动”为主题的纪实文学《灵魂的温度》,为写作顽强抗击自然灾害的《让石头开花的村庄》,为写作在大山深处支教多年的江苏大学生《奇人奇事陈晓明》,为写作首钢与贵钢组成“命运共同体”的《咱们工人——首钢九十年》,为写作全国包括贵州在内的人民警察奋斗牺牲的《国之盾——鲜为人知的中国警察故事》,为写作反映文朝荣事迹的《这里没有地平线》,我走遍了大半个贵州,以至于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我都误以为自己是贵州人。 我写过贵州的风光之美、人文之美,但因写作任务之指向,关注更多的则是贵州的贫困。贵州为什么叫贵州?因为石多山多土地贵。贵阳为什么叫贵阳?因为云多雾多阳光贵。也因此,在《这里没有地平线》中我写道:“活在贵州,人生没有行走,只有登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类的警句在这里基本不起作用,因为这里没有安乐,只有忧患。活在贵州,所有的道路都千回百转,所有的故事都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活在贵州,隔窗望山,开门见山,一生爬山又下山,你永远看不到地平线。活在贵州,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靠山吃山,要么走出大山。活在贵州,你必须随时准备把脸别开,不让别人看到你的眼泪。活在贵州,你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必须有百折不挠的意志和勇气,出了娘胎就大吼一声: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日前,刘群峰发来他的一些散文,嘱我作序。这是相交以来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细细读来,我才惊异地发现,两年来他成功地把自己“伪装”成革命干部,并朴素成一位有文化的老农模样,让我不经意间露出半瓶醋的本相。同时,他还成功阻止了我混入贵州人的企图,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我的外省人身份。区别就在于:我所有贵州作品汇集起来,只有一个坚决坚忍坚强的主题:抗争,贵州人民同命运与贫穷的抗争。而在群峰诸多小品式的散文里,几乎看不到他对家乡贫穷苦难的描述,笔触所及,尽是挚爱、美丽、清澈与温情,好像家乡藏着一个他终生追求终不得,难觅芳踪又难忘的姑娘,笔下流着绵绵的深深的乡恋乡愁,如一壶酽茶,回味无穷。
启悟之一,一切文学都是从故乡出发的。
细想,确实,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学,都怀有深深的故乡情结。作家即使书写的是很宏大很穿越很远方的主题,那些来自故乡的经历、印象、情感依然是他的文思的发源地。有评论家说,像福克纳那样伟大的作家,他一生写的也不过是“家乡那邮票大的地方。”读刘群峰,故乡就是他永恒的主题。即使写艰难困苦,字里行间也流动着乡恋和诗意。
他的家乡有个叫“黑石头”的地方,他说,那是“从高高的山上滚下来的名字”。“你车过身就能看到幽深的峡谷,恐怕连倒一瓶啤酒下去都能生出美丽的霓虹,这让你意外地生出了几分惊喜和浪漫的情调来。”
他还写道:“一个人的生命之中,也许只要有一条河就足矣……”“而对你来说,真正称得上生命之河的,惟有牛栏江。它曾在你的想象中流动着,其后又在你的记忆中流动着,最终是在你的血脉里流动着。”
“ 一个舞蹈就能涵盖一个民族的历史,这不能不让你动容。”
“史上那些战马、刀枪、军旗混在一处厮杀所带来的喧嚣,全被时光默默地收回到那一片片庄稼地里,包括那只威风凛凛的立虎。”
以上文字除了诗意的表达,甚至进入哲学的境界了。
歌德说,生活是上帝的作坊,他在那里的创造,远比所有文学家都更生动和更富有想象力。文学就是细节,群峰散文中的一些细节,非亲历者包括我这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市人,是打死也想不出来的。一些细节甚至对今天的官员有深刻的值得深思的启迪:不要轻易认为你已经很努力很亲民很细致地为老百姓着想了。当年,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学为青年刘群峰发来录取通知书,校方写的极热情极周到极温暖,作风好极了。他们一定想不到,这份通知书却让刘群峰和全家着实紧张了一阵子。
“晚上,凡知道消息的亲朋好友都来庆贺了!笑语声中,屋里的板凳一时都短缺起来,都在对那录取通知书进行传阅,只见那上面说,乘火车到北京站后,再转乘103电车去北京西郊。这时就傻了眼,那电车是啥模样呢?幸好听说‘张大学’(其老师)回公社来办点事,于是母亲就让人去把他请到家来,主要是介绍一下电车是怎么回事。”可见,中央民族大学那么亲民的一份录取通知书,对于完全不知电车为何物的山里娃刘群峰来说,还是有些“不接地气”。不过,让民族大学在通知书里认真形象地把电车解释一通,那也是很要命的事情。
启悟之二:一切文学都是从“伤口”生长的。
平庸的,“正常”的,无爱无恨无激情的,随波逐流的生活,它当然也是一种文学的表述形态。但真正激发、催生、创造文学的——哪怕是一封信一篇日记,哪怕是其中三个并排的“!!!”一定是生活中出了什么“意外”,生命中出现了一个“伤口”——也就是突然到来、猝不及防的甜蜜或痛苦。别忘了,在很多情况下,甜蜜也是“伤口”,甚至是更深更痛的伤口。当原始部落的某酋长得到或失去他最喜爱的第九个妻子、美貌如花披着兽皮的西施时,突然间仰天长啸发出一阵激越的吼声。我们可以认定,那就是人类诗歌、音乐、小说,包括刘群峰散文的起源了。
“伤口”有一种痛或一种爱,抒发出来才能表达和缓解。
刘群峰的文字,常有惊人的突兀之处,写至父亲去世时的悲哀:“因为父亲走了,我们兄妹几个全都成了他的遗物。”一句话,重得让人心痛。写到黑石头中学的住宿生活,饥饿是透过一个细节表现的:“正餐时,常见在大锅白菜汤或洋芋汤,凭饭票打。有时锅里可能没啥内容了,但有同学还在向师傅央求:多捞点干的吧!这时师傅就会红眉毛绿眼睛地砍过来:还有哪样干的嘛?不信你脱了裤子下去捞!”写到做乡村教师的母亲,因为天天批改作业,她才可以用一盏有玻璃罩的煤油灯。而公家的煤油灯是没有罩的,因为常会被人不小心打碎,到镇上去买还要“走后门”。
呵,群峰书中那些记忆,真是不堪回首。
启悟之三,一切文学都是从美感生发的。
外省人绝不会想到,用棕树皮做鞋垫。而母亲在做这类艰辛的女红时,依然充满着享受般的美感:“母亲也常会在心闲时,找来一些棕树皮,用针线钉牢……剪成鞋垫图样,再用皮来镶了边,粘上各色的花布,之后就可以穿针引线地做鞋垫了。”在剪着棕树皮时,母亲不时还会哼起一些歌曲来:“山茶那个花来嘛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祝红军,向北方,一路平安无阻挡……”
刘群峰还纪录了许多山歌,令人陶醉:“马摆大山高又高,威宁街上卖葡萄。别人来买抬高价,小妹来买让三毛。”读罢觉得这小伙子还是太抠门了,太不爷儿们了。而另一首小妹唱的,却真是叫人感动:“好股凉水出半坡,日头出来照不着。郎变犀牛来吃水,妹变鲤鱼来汇合。”
还有许多新奇的美感 。
其中有在海雀村看到的苗族《大迁徙舞》,那史诗般的舞蹈“追思了苗族先民历尽艰辛终于找到理想家园的漫长历程。”有赫章大韭菜坪野生的韭菜花,“一眼铺排开去,竟达三万多亩”,“这种美丽是搬不动的,一旦离开了这个环境,或者是无意间改变了它的海拔高度,这韭菜花就会失去那高贵的紫色。”还有大方城的四十八口井,其中犹为奇特的当数“双水井”,两井相邻,仅咫尺之隔,水质却有天壤之别,左涩右甜,被称为“大水”和“小水”。“大水”可用来推豆腐、烤酒、泡茶或直接饮用;“小水”就只能用来熬糖、洗菜或洗衣裳了。
如此等等,美不胜收,都在刘群峰的书中。在“无事乱翻书”的品读中,常常拿起就放不下,显然因为发生了“迷路”——跟着他的叙述渐行渐远,而美丽越来越近。
其实,《品读毕节》给我们的启悟,都属于艺术规律,雷打不动,没有商量余地。遵而循之,才叫文学,才是文学。不能给人以来自心灵的温度、痛感或美感的,即使不是伪艺术,也是一堆塑料花,没有香味更没有生命,放久了,只有一层灰尘。
2015年12月于北京
(作者系全国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