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乐清中学丹霞文学社 林焯静
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仿佛一双苍老而悲哀的眼睛,透过人生苍白的纱子,逼视那暗处的咬啮腐蚀。那时张爱玲仅是18风华。她的敏感悲观在遇见胡兰成之后达到了极致。此后不久,一篇被称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的中篇小说被她改编后发表——《怨女》。
张爱玲在《怨女》里用一种悠远的语调,静静地讲述着一个美丽女人的故事,一个属于那个年代的尽是悲剧色彩的故事。这本书写尽了许多人的毁灭,这是银娣的毁灭,也是张爱玲的毁灭,是这个时代的一场巨大爆炸,深沉毁灭。
模糊中我几乎可以看见那个昏暗房间里烟铺子上躺着的苍白女人。眼睛里透着岁月给予她的那种深刻到刻进骨子里的势利与悲观。那个傲气凌人,拿油灯烫人的银娣,那个为自己境遇不平在门口大骂的银娣,那个喜欢药店小刘,偶尔见面也娇羞不说话的银娣,那个曾经明艳美丽像一朵娇花的姑娘,在这一片沉颓灰白里,又有谁记得?
张爱玲用一种悲哀而沉闷的语调描绘着这样真实得近乎刻薄的生活。商女出身,嫁一个无法去爱的大户人家里的残疾丈夫。府里失窃无辜被疑受委屈,见钱眼开的哥嫂拖后腿,为人媳妇胆战心惊处处伏小做低,可偏偏她看上一个靠不住的负心汉,把一个只会靠女人靠家世的小叔子看做是凄苦生命里的疯狂救赎,当两人在庙里偷情,他竟然懦弱落跑时,她终于受不住了,绝望像大钳子似的狠狠夹紧了她,死!去死吧!最后却是自杀未遂的结局,然而幽灵般的怨气在十几年的痛苦生活中煮沸,在腐木中发酵,仿佛梦魇一样将她扼住,尖利的灰色指甲戳破她的年轻与良心,染红了身后衣袍。
于是“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分得了财产的银娣得意地把儿子人生的风筝线牢牢抓在手里,即使是用鸦片。她也给了他一把锁,把他困在由他的母亲主宰的小天地里。然后和他一样守着那四角的天空,凝望着那盏黑暗中唯一亮着的烟灯——仿佛这亮光暖了她早已僵掉的身子一般。她有时也会醒来,觉得那鸦片确实是个累赘,但总算是让钥匙把握在自己手里了,比儿子出去嫖无拘束让她害怕好,他跑不掉了。她亲手把儿子与自己剩余的人生揉成了一团废纸。呵,可谁又在乎。她高兴。
银娣用最为病态的方式报复着这伤害过她的社会,任由心底的财欲和控制欲爬出来,张牙舞爪地作祟,尽己所能地用禁锢自己的牢笼去兜住,她所能捆绑控制的任何一个人,像绝望深处的双手,带着白磷的拉扯。
她本能地抗拒任何家世、身份超过她的女人,包括她的第一个媳妇。她用自己可怜的,仅剩的,那个时代独有的婆媳之间的可笑“权利”,不留余力地折磨那个最后惨死的丑女人。她恨透了这种权利,却又像飞蛾扑火一样极致地渴望着。
就像文章的原型《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一样,疯狂到变态的折磨。张爱玲的早期作品《金锁记》对于爱情是那样惨烈而狠辣,曲折的情节,扭曲的人格,就像一则血腥的黑色的童话,把华丽下的恶毒黑暗一下子揭开来赤裸着。《怨女》则是张爱玲中晚期的文章了,等老来重写,总多了一种味道。生活在那个混乱不清的时期,国家正遭受苦难,封建思想的高峰刚过不久,文化的新与旧激烈地碰撞摩擦,矛盾的突出和深化来得更快更急,时间带给人们的沧桑感是更为深刻的。岁月刻下的疤痕褪去了她的青涩尖锐,时间将她对文字的驾驭变得更加沉稳。多出来的笔墨分明平淡,似乎总被人评价为是缺点,是老来的琐碎拖沓,却不知这样的文章细读来更让人心惊悲哀。文章的情节分段也是从慢到快,从一年一年到七八年,十几年的跳跃省略,就像是我们对时间的迟觉醒悟,忽而发现早已苍老到白发,这纷纷扰扰中的朝朝暮暮也已经快到尽头了。
或许是我经历太过浅薄,张爱玲的文字,一遍读下来总是混混沌沌,每每要读个三四遍,甚至五六遍,我才惊觉其中悠长滋味。似乎张爱玲就是有这样的一种魔力,那些无论怎样矛盾而复杂的人物,在她的笔下,由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入木三分。她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从她的故事人物中也是可见一斑的。那些女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会恐惧,会焦虑,会挣扎犹豫,好像的的确确存在于生活中一样,看得见摸得着,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也只有她的文章,能够这样完美地把虚幻和真实揉搓在一起。那些自私,刻薄,城府,贪婪与人情相契合的丑态,像一幕时代悲剧在煤油灯投射下的影子。
对于七巧来说,银娣是清醒的,她努力地去避免悲剧的结局,但也正因为这清醒,这种即使是拼命睁大眼睛也只看得见一片黑暗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无从选择的悲剧显得更为孤独寡薄。就仿佛是一撮被张牙舞爪扯进吹风机的头发,透着一股子刺鼻焦味,越逃脱,越缠紧。她是真真被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毁灭了的。而这样毁灭的人生,张爱玲也曾经历,也曾为其爱恨。她为胡兰成爱到极致,她给了爱太多的光芒,却被爱逼到了角落里去,而燃烧了自己。那些白发与黑发,那些正义与背叛,那些滥情与忠贞,都不曾灭去她心中贪婪汲取赖之以阳光,以氧气的爱。她说,爱让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我有时曾想,是怎样一种感情,比亲情友情还要大,竟能让人以爱为名;是怎样一种情,竟让她从这尘埃里开出花来。她在这条黑漆漆不见圆满的路途上,单枪匹马,披荆斩棘,甘之如饴,从从容容奔向了那场轰隆巨响着炸裂开毁灭世界的太阳。她是一场传奇,却已然谢幕。她真真是被爱毁灭了的。
她们像是光与眼睛,疤痕与曾经,在无望的人生中热烈,甚至惨烈地被推向了深渊。她们乞讨一样觊觎着这深冷水井外的一丝微光,然后冷视唯一的月亮一点点被黑云遮住,再没有救赎。
就像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头说的一样,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也正因为这样矛盾,这样英雄般的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一本《怨女》读尽,也不免庸俗地犹自庆幸我生活的时代仍算自由民主。那代人的磨难与苦痛已经成为了过去,只希望忆苦思甜,知晓人生苦短。既然磨难不可避免,坦然面对接受也不失是个好办法。努力不为这压抑挫折打倒,保持你的本心吧。唯有大地与明天同在,也愿你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点评:文章从张爱玲作品中的两个女人的形象分析了那个年代下女人的众生相,也包括这个传奇女人张爱玲。“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句无比精彩的话概括了这一代女子的人生,读来让人也无比唏嘘。作者显然是对七巧和银娣的心理体会得十分深刻,在描写的时候情感无比澎湃,让人收紧呼吸。但是接近结尾作者慢慢地放慢了笔调,带上了一种回味和沧桑的味道,一句“唯有大地与明天同在,也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收尾让人舒缓之极,久久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