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暗自诧异,不知自己的怪异是否冥冥之中也是一种在浓厚的文化积淀重压下的叹息。面对现代文明的产物,我时常是错愕而笨拙,而当我试图靠近人类文明的滥觞时,却在那令人晕眩的神秘优雅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宁静。
有时既慨然自责又一派皈依式的膜拜都只是猥琐的逃避罢了。因为新鲜的必是强健的,有着裹挟与改造一切的潜力;而那极尽精美的古老典雅早已蒙尘,它有的只是死寂与凝固的婀娜。
但是面对希腊神话,你将会毫无保留地去为它倾倒。
只是第一瞥,你便能发现它古老深邃得正如困锁住癫狂的米诺斯的克里特迷宫;奔放率直得如同亚得里亚海澄澈热情的波涛;暴怒时,它是宙斯的集云;安详时,它有着忒提斯的胸怀;沉思时,它又放飞雅典娜肩头的猫头鹰;忧郁时,去凝望爱琴那承盈凄恻哀怨的海洋吧,你一定能看到阿佛罗狄忒的双眸!
的确,希腊神话作为整个西方文明的滥觞,其惊人的魅力几乎难以描述。甚至那些孜孜不倦地传颂它们的游吟诗人本身,都有着传奇的色彩。失明的荷马(虽然历史学家对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系荷马创作仍有争议,我却执著地偏爱这一假设),在黑暗中感知世界的生命里,那个极富睿智的灵魂所感受到的痛苦,足以令天地动容的。所以,华美的修辞,缱绻的诗意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了!还有那些人类最原始的道德意向的辉耀,撑起了精神的筋骨,所以,作为对西方社会伦理道德结构奠定基础的希腊神话,其中所描绘并阐述的人性的紧张、欲望的膨胀、赤裸的掠夺与复仇在优美圣洁的奥林匹斯圣山晨雾的圣洁光芒照耀下凸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真实,令人不由得在一身冷汗之后,慨叹希腊神话对于人伦社会罪与罚的精妙而不乏讽刺的阐述。
几乎从恶鹰啄开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以后,人类的正义和勇气便开始经历无尽无止的挑战与磨难。潘多拉的盒子释放出一切给人类带来灾难的东西:疾病、罪恶、仇恨唯有希望被深藏在盒底,但我想它最终仍然悄然降临人间。在阿尔戈英雄们夺取金羊毛的搏斗中,在阿开奥斯人远征特洛伊的船队中,在奥得修斯险象环生的返乡途中,是希望,支持着这些本为人类却又是人类的图腾的英雄们,制服冥王哈得斯的地狱三头犬,攻克由波赛冬建造的城墙坚固的特洛伊,拔取毒龙口中的毒牙的确,在那种隐于神话光环中的英姿里,我们可以窥探到自身的勇气与信心;从那些高贵伫立在云端的神祇们指点迷津的宏音中,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在原始朦胧的迷惘中对求知的渴望,而最重要的,是我们从祖先的神话里,看到了人类绵延不绝的希望。
应该说在产生希腊神话的时期,人们对于女性在人类社会中应扮演的角色是一种惊慌不安的困惑。从皮革马里翁与他美丽的雕塑开始,女性祸水说便开始困扰人类。望上一眼便会使人变成石头的蛇发女怪墨杜萨;用魑魅般甜美歌声诱杀水手的海妖塞壬;外表美艳而心如蛇蝎的公主美狄亚;挑起十年特洛伊之战的绝世美女海伦这些都表现出原始时代,人类几乎把女人等同于诱惑与灾难。这一方面反映出鸿蒙时代人类朦胧自醒时对于自身贪欲的惊悟;更变现出人性的紧张,对于外部世界知之甚少而对自身的不自信。幸而,我们除了嫉妒成性的赫拉和矫揉造作的阿佛罗狄忒还有圣洁矫健的狩猎女神阿尔弥斯以及她高贵勇敢的女祭司阿伽门农之女伊菲格涅亚;还有贤淑、孝德的俄狄浦斯之女阿提戈涅;忠贞不渝的奥得修斯之妻珀涅罗珀这些原始人类心目中的女神,不仅是对完美女性的歌颂,更是对人们最初对于道德构建的思考。
对于人性的阐述,在希腊神话中,实际上是由对于神性的解嘲式的解剖来完成的。宙斯的易怒,赫拉的善妒,阿波罗的自负,阿佛罗狄忒的纵欲神祇之间的小肚鸡肠、钩心斗角、伺机报复、患得患失无不因为他们云端的高贵与无边的法力而更富戏剧性。我们时常在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恩怨之后,拍案惊绝于古希腊人的智慧与幽默,利用神祇的心灵放大人性的丑恶,这是需要怎样的胸怀而又多么发人深思!权力、地位与骄奢淫逸,古希腊人早已敏锐地意识到以上诸恶之花的盘根错节,从而令人景仰地树立起了不朽的道德意象。
除了游吟诗人笔下的精妙文字,由希腊神派生出的文化遗产更是使每一个崇尚艺术的人不由匍匐。绘画,西斯廷的穹顶、卢浮宫的珍藏、大师的信仰、凝固的守望。建筑,恢宏的神庙、优雅的大理石、精湛的饰刻、璀璨的镶嵌。雕塑,丰盈的体态、迷人的线条、优雅的皱褶,甚至透出一种海水潮湿的温柔
我想我已很是喋喋不休了,我在希腊神话中畅游时一直保持着歆羡至极以致瞠目结舌的表情。而它虽古老,却绝无霉朽与叹息,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永不懈怠的鲜活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