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克:(跳起来,要打架似的瞪着他们)是的,思考!思考,那就是我要说的,怎么啦?(大家默默无言。他对于常常拿来开玩笑的一句话,却突然大发脾气,这把大家弄糊涂了。扬克又坐下,还是那副沉思者的姿态。)
疯狂的沉思者,在这个富有语义张力的徽号之下,我们可以开列一张长长的文化思想巨人的名单:苏格拉底、德漠克利特、第奥根尼、卢梭、荷尔德林、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斯特林堡……他们的疯狂并非都是纯粹的官能事实,而是由看与被看、庸众与独异的个人之间的对立所产生的效应:真正探求存在与生命意义的沉思者在世俗的眼中永远都是疯子。这一群疯人的形象曾一度凝缩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两张忧郁的面孔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而扬克正是这两个伟大文学典型的精神后裔。他像丹麦王子一样将复仇的过程变成了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沉思,发出了生存还是毁灭式的洁问:我说,你高高在上的,月亮上的人,你好像挺聪明,回答我,嘿?把内幕消息、秘密情报塞给我我打哪儿下去,嘿?
而就气质来说,他却更为贴近那位西班牙的游侠骑士,那份我就是钢铁的自信,那把世界上的钢铁炸到月球上去的干云豪气,还有那死也要在战斗中死去的顽强意志,都使他成了工业文明时代的堂吉诃德。(本文选自)
对世界存在的根基和意义的探寻,使扬克不但继承了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的精神血统,同时也继承了他们的命运。复仇王子与游侠骑士的生命是同复仇与游侠的使命一道完结的沉思就是以隐喻的方式走向死亡,因而扬克的死也殊非偶然,他走进关猩猩的铁笼,正是作为意义世界的殉道者自蹈亡地。然而,扬克的临终状态却与他的两位先辈迥然不同。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都在临死前恢复了理智,平静而安详地撒手尘寰,而扬克却将死亡的边缘变成了疯狂的顶点,他在猩猩笼子里发表的长篇独白比他此前的任何言论都更像澹妄的吃语。
这两类临终状态暗示着两个时代的两类沉思者不同的死亡意味。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的死是苏格拉底式的,是属于理性时代的。对于他们,疯狂只是通向真理的过程和手段,在经受了长期的灵魂煎熬之后,他们最终洞见了那明晰而稳定的意义世界,于是,便可以结束颠沛不定的旅程,心满意足地魂归天国了。扬克的死却是尼采式的,属于世界失却了根基和意义的虚无时代,从邮轮底舱到纽约五马路,从岛上监狱到世界产联的地方分会,他苦苦探寻了一遭,最后发现自己仍然被囚禁在铁笼里,而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于是疯狂不再是通向真理和意义的途径,而成了目的本身,成了绝望笼中的真诚歌舞,成了献给死亡的永恒祭奠。在这歌舞和祭奠的面前,一切理性时代的悲剧都带上了喜剧的色彩,哈姆雷特的遗言里保留着重整乾坤的许诺,堂吉诃德的墓碑上镌刻着一生幻惑,临残见真的格言,惟独扬克之死为我们留下了一幅完全虚无的图景:
他像一堆肉,瘫倒在地板上,死去。猴子们发出一片吱吱的哀鸣。
直面并执著于这虚无的世界,这就是尤金奥尼尔展示给我们的现代悲剧里的崇高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