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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远不过是晚霞
更新时间:2024-12-02 09:09:00

最远不过是晚霞

晨钟暮鼓的生活对我说来已成为一种习惯。藏经阁内,书架上那些发黄的竖排线装经书,所有的内容都在传达给我一种生活方式:要平静,要隐忍,要明心见性,心即是佛。把它们握在手里,我感到自己握住了一种宁静。看着书架上浩如烟海的经书,我想起师叔禅明。他从我记事起就坐在阁内手不释卷地阅经,把一个俊美明朗风采卓尔的年青人读成皱纹满面腰身佝偻的老僧。我曾以为一卷卷的经书是他今生再也走不出的归宿。没想到,至前年初春,他竟把阁内藏经一卷不漏全部阅完,并且从此不再踏进藏经阁半步。我对他的作为感到不解,去向师父禅因求教。师父闭目坐在蒲团上只对我说了一句:“佛家有八万四千法门,何必拘泥一种?”

从阁内出来时,天上正乌云翻滚,山风从后院掠过房脊呼啸而去,把满院的菩提树拨弄得一片飒然。我踏着满地落叶快步走入长廊,经过三五次折转,自后墙的月亮门进入了后院。院内盛放的月季和纸鸢花在风中狼狈不堪,头重脚轻乱如定不住的心绪。走到后山脚下,我束了一下灌满山风的衣袖,抬步迈向水痕霪霪的千层石阶。

我以为势如摧城的山风刮起时,黑云压顶的山上即便有人,也早在风和将临的大雨前退避三舍了,没料到山顶断崖边的亭子下竟有一站一座两个人,在一阵紧过一阵的山风中,他们面向崖下浊浪淘天的大海稳如磐石。虽然背对着我,我还是认出坐着的那一个是师叔禅明。

禅明师叔一身土灰的僧袍在风中衣裾飞扬,寂然不动地注视着天边接连不断涌到脚下的海浪,似乎陷入了禅定。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被风吹乱了头发的年轻人,听到我过来的脚步,他侧过头来打量我,眉宇间一种神情在风中若隐若现。

在我的意识中,这样的天气还守在山上的人,如果不是信徒,就是心中有难以消解的块垒的人,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无法排遣,只好来上山来,用天地间的浩然之气来为自己清洗,用自然造化中的一切规律来重塑自己的心境。但他却让我难以一眼看透。他向我点了一下头后,又转向大海。

海天相接处,一场浪与云的战争在进行,被海浪扑散的乌云不断集结,想要截断海浪的前进之路,而海浪凭借风势,一波高过一波,把乌云扑的支离破碎,而后突出重围直冲断崖而来。

我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了。我七岁那年,师父禅因曾带着刚剃度成为沙弥的我到这儿看海景。当时也是这样的情景,我在扑来的海浪前拉着师父的衣角不住地后退,烈烈的山风中,我大汗淋漓,一颗心快从胸膛里跳射出来。

师父回过头来对我大声说:“玄苦,记住,这浪就是心魔,魔由心生,浪也是由心生,心魔不断,你永远都在恐慌和不安!”

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恐慌和不安了。我想。

我站到禅明师叔旁边,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边。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叔没应。半晌,他说:“玄苦,我为这位施主烹了杯茶,你也品一下。”

我扫一眼师叔身旁,空无一物。我又看旁边的年轻人,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恍然大悟。我大声说:“采茶要精,藏茶要燥,烹茶要洁,这种情形下,再好的茶恐怕也难品出其中味道。”

师叔不再应声。

又半晌,年轻人开腔对师叔道:“好酒令人远,好茶令人爽。大师的这杯茶我要用一辈子来品,我就此别过,改天再来相访,多谢了。”

师叔大笑:“年少轻狂,一开口就用自己一辈子作了抵押。用不了那么久,也许你还没走到山脚下就会知晓其中滋味了。”

目送年轻人的身影转过山道消失后,师叔又回头盯着海天相接处寂然不动。

云和浪仍厮杀的难解难分,雷电也赶来助阵,在一声声的震天巨响中,师叔缓缓双掌合什,低声轻诵道:“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Dear Butterfly: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走得那么远,直到来到海边的琼英山下,我都还以为这是一个梦。这儿的风景太美了,正应了宋徽宗的一句诗“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上山前,还是风和日丽,在我走到半山腰,却变成了风起云涌,潮湿的空气让上山的台阶水气淋淋。我真担心一场暴雨把我变成落汤鸡,在这山道上,我除了往草丛里钻,没有任何可以避雨的地方。

我之所以没有打退堂鼓,是因为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却发现了山上有一个寺院,红墙碧瓦埋在一丛深绿中,真是天意让我不虚此行。有了可以避雨的去处,我也就无所顾虑了。

这个寺院名叫正观寺,由于地势所限,面积不大。我进去转了一圈,游客寥寥,僧人也没几个。我在这里却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那就是正观寺的后山。当我迎着山风努力地沿石级往上爬时,心里所有关于你的不快都消逝的无影无踪。我几乎忘记了我这次选择远行的原因。

在我来到山顶上时,有一个老僧正好坐在观海亭下石凳上望着大海发呆,我不知道用“发呆”两个字来形容是不是会亵渎一个出家人的精神世界。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形如枯槁。我来到他身边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也没和我打招呼。

观海亭的这个名字起的恰如其分,站在这儿,海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第一次看到了庄子《逍遥游》中所提到的“海运”,在大风的吹动下,海水失去了运行规律,像高速公路上失控的汽车,从远方源源不断地涌来,直冲我所站的观海亭下面的断崖,不顾一切地拍打着崖壁,像疯了一样。这种情景让我忽然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我当时想,要是一辈子呆在这儿看这样的场景该多好。

但是接着又想到了你,这个念头的出现让我刚调起来的情绪一下子坠入低谷。我想,如果你真的决定不再和我回到一起,我是不是有勇气从这里跳入大海,不再受长此以往的折磨。正在胡思乱想间,我身旁的老僧却忽然对我开口说了话:“施主,真是好雅兴好胆量,这种天气还有心境上观海亭,面对这样的大浪和巨风却能镇定自若。”

我侧头看他,发现他的一双眼睛混浊不堪,但他看我的神情却让我有一种难以抗拒地想亲近他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只有在面对我的亲人时才可能发生,今天竟出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和尚身上,这不由地让我留意起他来。

他又对我说:“施主既然来了,就是有缘人,山下风波恶,天上黑云摧。我来给施主烹一杯茶,以解心间不快。”

说完这句令我费解的话后,他就不再言语。

我正在想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时,一个和我年龄相若的和尚走上山来,眉清目秀,神态平静,看人的目光和看一花一草的目光一样,贪、嗔、痴已从他身上了无踪影。我不由得多盯了他两眼。

他叫玄苦,是老和尚的师侄。

老和尚把刚给我烹的茶也让他品,他一听之后立即用话外之音点醒了我。

这是一杯什么样的茶呀,用心良苦,大爱无形,我既感动又伤心,一时间竟无从表达。我决定要用终生的时间来品尝它。

我感激地和他们告辞。受益匪浅,不枉此行。

——爱你的南宫

年轻人下山后,我陪师叔坐在观海亭下。

好一会儿,师叔才侧过头来问我:“玄苦,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进藏经阁了吗?”

“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何必拘泥一种?”我用师父的话回答他。

“是呀,何必拘泥一种!”师叔大笑,“经书只告诉我们方法,却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我现在就是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能知道我们为什么吗?”

我摇头。

“玄苦,你是后辈中最有天质的一个,如果你也不能知道为什么,你就该出去走走,佛法无边,无处不在,就看你用什么样的心去体会了。”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师叔。我从小在寺院内长大,这么多年来,山下我也只是去过五次。如果我真的有机会捧钵四方,逢寺挂单,看看外面的世界和接触一下红尘中的芸芸众生,对我来说不失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师叔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摇头道:“不是让你做云游僧,那样还是在一群不知为什么的僧众中间转,还不如不去。”

我心头忽然电光一闪,从石凳上跳了起来:“师叔,你说什么?你是想让我蓄发?”

“对,是让你蓄发。不知入世安能知出世?不知世间法安能知佛法?不知众生苦安能知渡众生?囿于一个小小的寺院,只能成为大和尚,而不可能成得道高僧。

昔日,张献忠屠四川,他的部下李定国煮一锅肉羹问一老僧曰:‘戒可破否?’老僧答:‘不可’。李定国曰:‘如你尽食肉羹,则山下村民皆可免死。’老僧闻其言,曰:‘可破’,遂啖尽肉羹。李定国见而怪之:‘先说不能,而后又能,何也?’,僧曰:‘不能者,戒为己不能破;能者,戒为众人而可得破也!’李定国不由叹服,山下村民百余人皆得生。

玄苦呀,这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我沉吟不语。三岁入寺,我誓要终生事佛于殿前月下,从没想到过蓄发还俗,今天师叔蓦然提起,让我一下手足无措。

师叔也不再言语,又是双掌合什,轻声诵道:“若要识得佛境界,当净其心如虚空。”

许多年来,我和师叔在一起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多。

傍晚时分,我和禅明师叔迎着山风一前一后下了山,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而我让他一番话说的没了开口的心情。

吃过晚饭,风更加猛烈,雷电交加,可是仍没半点雨落下。寺院中有一棵根基不稳的菩提树已被刮歪,满地的树叶在风中上下飞舞。空气中的湿度陡然增大,心事重重的我来到师父的禅房内,身上的衣服竟已被水气泅湿。师父正在闭目打禅,这是他几十年来晚间必做的课业,我在师父身旁的蒲团上坐下来,静静等地等他把课业做完。想起师叔白天所说的话,我心内的烦躁如观海亭下的海浪,层出不穷地涌现。我本以为再没有什么会让我恐慌和不安了,但现在,我心里却充满了这些本早已经离我远去的杂乱情绪。

“玄苦,心神不宁,呼吸浊重,这不是戒、定、慧都已精进了的你该表现出来的呀。”师父忽然张口说话,让我猛然一惊,我扑通一下五体投地跪在了师父的面前。

“玄苦,红尘中人遇事尚求一平常心,况且你是出家修行之人,何事让你表现如此累累,真枉费了我对你多年的指点。”师父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哽咽着对师父说:“师父,是大事,是弟子多年修行的根基都要动摇的大事。”

Dear Butterfly:

没想到我竟困居于琼英山上的一个小小寺院内。从观海亭下山,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我唯恐路遇骤雨而无处避身,只好寄宿正观寺。谁知一夜无雨,风势和黑云却没有减去半分。我现在真如曹孟德身处维谷般进退不得。

早晨起床后,我在院内四处乱转,没想到竟遇到了超凡脱俗的玄苦小和尚。我迎上去向他问候,只见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全然没有了昨日初见时的风采。不知是不是昨天观海亭上的风让他受了风寒。在正观寺多待几天也是我的本意,借此可以疗一下因你而受的伤。此次受困也算是天遂人愿。昨天给我烹茶的老和尚我也见着了,一早起来,他就在殿檐下枯坐,看样子是谁也不想搭理。所以我也就没有上去和他搭话。但我远远地观察了他半天,真可以说是纹丝不动,这不知道是不是平常所说的入定。

我这几天想的最多的还是你,咱们在一起有两年,时光荏苒,经常因为一些小事闹别扭,但我是真的爱你,现在虽是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我闲下来时,总是想到咱们曾经的欢乐时光的细节,一桩桩历历在目,即使把时光拉展一千年,这份欢乐都不会失色。有时我想时间或许真的可以冲淡一个人的记忆,会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变得无足轻重,但如果可以冲淡的记忆还能叫记忆的话,那么不能被冲淡的的记忆该是不是如埋入土层中的朱砂,历经千年而不会稍有更色?

人世间总有一些时光冲不淡的东西,反而可能历久弥新。这些东西,在书本叫做历史,在人生叫做爱情。

此致

——爱你的南宫

昨晚,我把师叔想让我还俗的事讲给师父听,师父竟没表现出我预料中的吃惊。他看着窗户上一道接一道闪过的雷电,沉吟了片刻后,径自走出了禅房。

我在蒲团上如坐针毡般等到夜半时分,师父才一身水气地走进来。他看着我探求的目光,用绝决的语气对我说:“你师叔说的对,不知世间法,哪能知佛法。与其在寺院里白首经帷,不如到世间历练。如果机缘再起,你可以重回山门,到时候,你的修行一定比现在更精进。”

“师父!”,我绝望地对师父大喊一声。

“一个‘痴’字你何时参透!”师父一声断喝,转身入禅。剩下我看着窗外摇摆不定的树影,兀自发呆。

一夜没睡,我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电闪雷鸣中乌云翻滚的天空,回想着久远的前尘往事,心内一阵阵地作痛。

我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已是奇迹,作为一个遗弃于荒野的弃婴,大自然所有的生灵竟没有伤害我,这让我想起来就不得不生出一种慈悲之心。三天后,那个发现并捡起我的跛足老乞丐用自己的体温使我苏醒,然后,他凭借一杖一碗背着我在三年的光阴中穿行。当岁月即将搜尽他衰老肉体上的最后一点热量时,琼英山迎接了他。听着山上的清音梵唱,丰富的尘世经验让他为在背上熟睡的我找到了归宿。

“我佛慈悲,请收留这孩子”,他手足并用来到正观寺山门前,精疲力竭地对前来搀扶的禅因哀求道:“无名无姓,无来处也无去处,正合是佛门弟子。”

老乞丐在上山的第二天终老而去,他身上遗留下来的除了杖和碗,还有就是一张可以表明他来处的破旧证件。

七岁前,每年都的九月二十七,禅因师父就会带我去山门左侧的塔林中祭拜,要我对一个坟墓毕恭毕敬地行磕头的大礼。七岁那一年,我剃度成为沙弥的那天,师父向我详细述说了我来由,并强调说,成为沙弥侍奉佛祖,再生之恩不但不能忘,还要更加牢记。

是的,无名无姓,无来处也无去处,我天生就是一个佛门弟子。

东方拂晓时,我走进大雄宝殿,佛祖在殿堂之上俯视着我,肃穆庄严,满面慈悲。我跪倒在佛祖之前,心里充满恐惧也充满欢喜。那些熟悉的经文再次从我口中流淌而出:“……如来所说三千大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

Dear Butterfly:

等了两天的雨终于在昨晚落下,可这一下却把天下漏了,如注的雨水不见大也不见小,一成不变地下了近七个小时,幸亏这是在二百多米高的山上,如果是平地,我可能只有像达摩老祖一样,来个“一苇渡江”了。谁谓河广?一苇航之!到那时,我还可以潇洒地站在那根芦苇上向你所在的方向挥一挥手,并且不带走一片乌云。这是因为天上的云层像一个大型发电机组,不停地释放着自己的能量。如果把这两天所有雷电收集起来,我觉得全世界的人民再不会遭受断电的危机了。

昨晚雷声不断,闪电起伏,我首先就想到了你。心疼啊!在这样的夜晚,你又在外边住,轰轰雷声和笃笃闪电中,你是一个人钻在被窝里蒙着脑袋瑟瑟发抖呢?还是尖叫着像受惊的兔子从这个墙角窜到那个墙角?你的那点胆量我是知道的,刚交往的那次,你趁你爸妈去丽江旅游的当儿,叫我去你家陪你聊天解闷。偏偏天公不作美,到你家凳子都没暖热,雷雨就来了,两个雷加一个闪电过后,你只尖叫了一声就蔫儿了。刚开始还以为你逗我玩,后来才发现你小脸刷白刷白的,连端杯子的手都一抽一抽地,害得我夜不归宿地端茶倒水照顾了你一宿。

这场雷雨虽然阻断了我的归期,却也能让你想起拥有一个男朋友的好处,还算是天公助我一次。

昨晚大雨中醒来,我先是听到两声巨响,之后,山门外的塔林中还有一个怪声传来。细听之下竟似一个男人的哭声,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所致,出现了幻听。但这样的风雨雷电之夜,又是在寺院之内,如有什么灵异事件发生,概率还是十分高的。这件事就不给你细说了,免得让你本来就脆弱的神经再一次受到惊吓。等我回去以后再给你讲吧。

早晨起床后,我发现夜里那两声巨响是院中的两棵菩提树倒地发出的。雨水把土泡软了,再加上暴风昼夜不息,也难怪树要倒了。

我看这场雨今天极有可能停不下来,我的归程还要在无限期中拖延。但是这几天的确想你的厉害。你的手机一直处在无法接通状态,不知是什么原因,看来我给你发的短消息也全都没收到。

但我想你时还会给你发的。

此致

——爱你的南宫

白天,我把该做的事都仔细地做了一遍,清扫佛堂、焚香礼佛、然后和师兄师弟们坐在蒲团上诵经,殿堂中经声朗朗,而我却在一遍遍的吟诵中感到自己越走越远。

平日里,这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事情,今天做起来却有一种意外的疏离感。我做这些不再为了坚持,而是因为远离。禅因师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心即是佛。离开正观寺的钟声和鼓声、晨礼和夜课、静坐和默诵,佛是不是会离我越来越遥远?

师父可能早就想到我有一天会离寺,所以多年来,无论我怎样请求,他都不肯让我受戒。他曾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是入门虽早,但开慧太迟,受戒虽能束住我的一颗心,却不能启迪我的慧根。要得无上智慧,就需要时间。佛学是心学,只要心中有佛,清规戒律自然会守住的。

午饭后,我来到师父禅房。师父在为我收拾一些衣物。看到我进来,他递给我一个信封,是那个老乞丐的证件,我打开看,残缺的扉页上字迹斑驳,唯有地址一栏还依约能看清。右上角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那张消瘦的脸庞,思绪万千。师父对我说,老乞丐终老后,他按上面的地址写信告知此事,如果他有家人的话,应该来人或回信,但最终却没有回音,看来的确是孤苦一人了。

“玄苦,红尘诸事纷乱无绪,你下山后要学的非常得多,但以你的天资,这些事对你来说都非大事,只要你能不以是非之心待人,天地间自有你一席之地。”走出禅房前,师父对我说了最后一番话。

晚上,我早早睡下。老乞丐入梦而来,须发灰白,执杖持碗,笑脸盈盈站在我面前,一派慈爱地问我:“你还好吗?”

醒来时,雨正从天上落下,听着屋瓦上的阵阵雨声,我心内泛起一阵悲苦。我穿衣下地,自雨中走出山门。风仍很大,山下的海浪哗哗,山上林涛澎湃。

我在老乞丐坟前跪下,放声大哭。这个把我养育了三年的人,该是我在世间最要牵挂的人,却因为我的懵懂无知而错过,我记不得他的皱纹和白发,不知道他的伤痛和无奈,更不能触摸到他的善良和慈祥。

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活。那就是不断地相遇,不断地错过。

无论雨明天停不停,我都要下山了。对我来说,早下山和晚下山没有区别。

Dear Butterfly:

你的手机仍打不通,我从邮箱里给你发了三封邮件,你至今一封没回。我很担心你的现况。山上虽交通不太方便,但通讯设施齐全。如果你不想让我有太多的顾虑,最好能给我回个信息。

在寺院里待了几天,深感佛家所说“缘”字含义微妙。直到现在,我还在不断地品着老和尚送给我的那一杯茶,无色无味,无形无状,尽在一个“静”字。正观寺就是一个清静之地,正合在此处修身养性。伤情出游、上山逢寺、夜宿古刹、雨阻归程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竟让我得如此清静?

我一直以为出家之人是在红尘中遇到太多的伤心事,从而选择逃避。在这儿几天,我从他们单调规律的生活起居中看出,他们所做的一切看似平淡,却都是为了束住一颗狂野不羁的心,百念不起,诸欲不生。从我这样带了一身俗尘上山而来的人看来,实在有太多的不可解。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可我现在心乱如麻,因为你的缘故,心境却似观海亭下的海,欲静而不止。

我一直认为,生活应该是一件有始有终的事情,就像我们的人生,来自于微尘,归还于微尘。你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一刹那是那样的美丽,带给我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我当时想,整个人类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就是为了等待这种美丽的出现。可你的消失的却是那样的突然,没有解释,没有理由,让我猝不及防,成为我生活中最不合逻辑的事,难道真的就这样有始无终地结束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生活不是放烟花,不是美丽消散后的离开。恰恰相反,生活是制造烟花,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要用共同的双手来点燃它,然后欣赏它。

现在细想,两年来,我几乎没有走进过你的内心世界审视你的一切。我和你一起随波逐流,复制别人的生活。却从来没想到,搭建一个自我的伊甸园,像亚当和夏娃一样无忧无虑生活,而不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我们在这个世界中迷失了自我,却不能自知,最后,这种无知又回过头来困扰我们的生活。难道我们真的不能走出这样一个怪圈?

“黯然销魂者,唯别已矣”,我知道,你出走后,当午夜神回,扪心自问时,你一定会感慨,一定会流泪。人非草木,两个人在一起相守两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彼此的一部分一定会有所同化,离别是把这些被同化的部分撕裂开来,所以感到疼痛的不是我一个人。

此致

——爱你的南宫

我脱去在身上一穿就是二十年的僧袍,把它们整齐叠放入衣柜。不知道要等多久我才能重新把它们再次穿上。

禅明师叔在他的房禅房等我。我进去时,他仍闭目打坐。

“师叔,我要走了。”我轻轻对他说。

师叔睁开眼看了看我,笑着说道:“玄苦,你不穿僧袍,看起来就像是年轻时的我。”

我笑了一笑,在他身旁坐下。

“玄苦,你是幼年出家,我是半道出家,咱俩算是殊途同归。但今天起你就要和我分道扬镳了。你要知道,少年出家是缘分,但这是淡缘,没有经受人生风风雨雨,没有饱受世间悲欢离合却步入空门的人,是最受不得外界诱惑的。半道出家是看透人生,世间诸事皆了如指掌,再无半点好奇与留恋,这种缘分是奇缘,一入门即可心静如水,不再丝毫妄念。

“我让你蓄发,正是想让你去凡间红尘走一下,淌一下浊世这滩混水。现在正值末法之时,佛法消融,山下之人趋名从利,好逸恶劳。在山下你一定会有许多不解与不适。你既然下山,就不要太执著于回山的念头。四处走走,只要你发现红尘中还有可以留恋之事,就说明蓄发之事对你来说是应该的。走出山门,你就不再是在修的佛门弟子。从此你只受世间法的约束,不再有佛门清规的管辖。无论安身立命还是娶妻生子,都是你该做的。但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世间法和佛法总是相通的,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正是世间法的最高准则。

“玄苦,红尘一入深似海,何时能游回山门,就看你的机缘了,天下众生芸芸,代代相接,不得佛法也能自得其乐。昔日,达摩祖师西来,就是为在这个世上找一个不受惑的人。红尘可恋之事甚多,你只需把你二十年的修为心得拿来一一印证,即可知晓。你去吧,山高路滑,小心为上。”

南宫:

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我真的去意已定。我要走,原因在以前我已明确或暗示性地对你提到,只是你太天真了,总以为走到了一起就会天长地久。但人总是自私的,无私需要大家一起分享才能实现,而自私只要以一人之力便可实行。你身上有许多优点,善良、细腻,会关心人,这些和他人相比,是比较优秀的。但这些并不能构成我留下来的主要原因。

这是因为我必须有所突破才能有所追求。自从和你在一起,我对人生的看法和以前相较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爱情只是精神方面,但更主要的是物质方面。你可以在你的精神层面喜怒哀乐,而我必须要面对物质层面的事情。

我爱你,想和你结婚,一起白头偕老。但基础存在吗?连一个属于我们的栖息之所都没有,面对动辄几十万的房价,我们谁也无能为力。爱情的确证便是有自己的一个家庭,而自己的家庭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它是我们爱情的安歇之处。只唱空洞的爱之歌,只会让爱情枯萎,它要用现实中的物质来浇灌。

不要以为情投意合就是绝佳的爱情,你能感受到因爱情而引起的自我怜悯的感慨吗?你能感受到因爱情而造就的对自身绝望的痛苦吗?你感受不到,因为你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曾经渴望已久的爱情怎么会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如果这就是爱情更深层次的本质,我宁愿不要爱情了。

南宫,我再对你说一次,我爱你,我的出走,并不是对爱的背叛,而是在寻找自我的回归。因为爱情,我对生活有了越来越多的欲望,自己得到的痛苦也是越来越重。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房,我们该是多么幸福呀,如果有车,我们该是多么幸福呀,如果有更多钱,我们该是多么幸福呀。可怕的想法,它一点一点侵蚀我的幸福观,我们因爱情而幸福,最后又因这种幸福而使我彻底崩溃。南宫,我无路可逃,只有出走。

我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这种幸福意义下的痛苦太可怕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女孩,爱情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什么样的名义来表达爱情。

南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谢谢你那朵陪伴我两年的玫瑰,我知道我的离开会使它枯萎,但我也知道,会有人再使它重新生机焕发,但那个人绝不是我。

我的手机换号了,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会使我想起过去的一切。我会流泪的。

此致

——Butterfly

“玄晦,早课时间到了,你还在懒床!”一声断喝惊醒了梦中的我,师父禅明一脸怒气站在床边。我做了个鬼脸,忙不迭起床下地,拿着僧袍套在身上后,跟着师父走出僧舍。

今天艳阳高照,是个大好天气。我伸着懒腰作了个深呼吸,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甘冽的空气。走在前面的师父忽然停下脚步回身问我:“玄晦,你入寺一个多月了,觉得清修生活如何?”

“苦,既单调又无聊。”我开口应道。这已是师父第五次这样问我了。

“玄晦,你随时可以脱下僧袍下山还俗,如果你熬不住的话。佛门来去自由,绝不强人所难。”师父仍旧重复着上次对我说过的话。

“不,师父,我既然来了,就不再作他想。等我习以为常了,一切都会好的。”

“有些事情是不必等的,如果明天早课时间我仍在床上找到你,你就下山吧。”师父忽然加重语气,说得我心头一凛。

“阿弥陀佛,弟子知错了”,我连忙双掌合什,低头认错。

我收到期盼已久的回信后,雨又时大时小接连不停地下了五天。这五天里,我想着她在信里所有的话,心内一片苍凉。

第五天雨停了,我踏着初升的朝阳准备下山。刚走到山门,听得身后有人问我,回身看,正是那天观海亭中的老和尚。

“施主是天留之客,何不吃过早茶再下山?”

“多谢大师,上次您给我烹的茶我至今还没品完,没有心情再品早茶了”。我辞却。

“施主品出什么味来?”

“静时为淡。闲时为浓。烦时为无味。”

“难得施主费这么多心来品。当下又是什么味呢?”

我看着老和尚眼中淡淡的笑意,思绪一转,心内豁然开朗,多日的愁绪一扫而光。

“五味俱全。”我道。

“五味令人爽,施主心中俗业太重。这下山的路好走,心间的路却是难行呀!”

我一愣,呆立在原地竟然半步也不能挪动了。

“我看施主是有缘之人,先是观海亭上相逢,继之大雨留客,一住半旬,如果山下无事,何不在此清修几日,以除心间块垒?”

我回身点头,心跳得厉害。跟着老和尚去见方丈禅因大师时,我发现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的大汗。

禅因方丈听老和尚讲了事情的自始至终,同意我在寺内带发清修,归于老和尚禅明门下,并送我一个法号“玄晦”。

当我向师父打听接连几天没见面的小和尚玄苦时,师父只淡淡地对我说:“下山了,还俗了。”

师父:

我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老先生的工作证上地址找他所来地方。这是我必须要作的一件事,这一生,我可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但我不能不知道这个老先生是谁。帮他寻一下根,找一下他可能还健在的亲人,对我来说,也算是聊以报答他的再生之恩。

没想到竟然那么远,我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才到达地址上的那个小镇。他工作证上显示的那个国营企业,在十多年前就破产,已是人去楼空。门口只有一个自行车打气补胎的摊子。我真是失望,没想到下山办的第一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带着碰碰看的心情,在修车摊前掏出工作证让老板辨认。没想到他竟认得。他说这是他以前一个车间里上班的师兄,并问我是在哪捡到这张工作证的。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竟不相信,他说我一定弄错人了,他师兄的脚不跛,并且按他师兄的性子,怎么样也不可能去讨饭的。我问他,他的师兄现在住在哪儿?他说,人的确是在许多年前就不见了,当时工厂的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就下了一批人,其中就有他的这位师兄。并且,这位师兄的家庭情况也不好,老婆死了后,他就和儿子住在一起,儿媳为人小心眼,极不好相处,儿子又是个“妻管严”,只是看着老婆的眼色行事。自从他把几千块的安置费交给了儿媳后,就只能在家里受尽白眼了。当时家里还有个一岁多的小孙子,儿媳每天带着进进出出,就是不让他抱一下。再后来他的这位师兄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儿子刚开始还找一下,时间长了也就不闻不问了。后来他儿子的工作调动,带着全家进了省城。这件事就不知所终了。

看着我半信半疑的神情,他用手指了一下工厂后面的一排筒子楼说,你不信到那幢楼里挨家打听,那都是我们一个车间的工友,你就说你找“老南宫”,看他们说得和我是不是一样。

我知道我没有必要再问了。我向他道了声谢,就告辞了。

师父,我真不知道我下一站去哪儿,看着来往的人们匆匆忙忙,我想,我应该加入他们之中去试一下。

此致

——弟子玄苦顿首

我终于下定决心剃度了,剪却三千烦恼丝,留得心中一片静。方丈禅因一再问我是否考虑好了,我的父母是否同意我的选择。我都给了肯定的答复。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来考虑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在做一件事情前,我从来没用过这么长的时间来考虑它。我的确是考虑好了。

关于我的父母,我觉得他们无权干涉我的选择,他们只会把自己的家庭都料理的一团糟。自从我得知,我的爷爷是离家出走了以后,我就从爷爷以前生活的小镇上得到了爷爷离家的原因。从那时起,我对人生就产生了不能信赖的感觉。人生中,总有些事是不可原谅的。

在剃度的那一天,我沐浴焚香,向过去的我告别。此前的我从俗世消失了,正观寺多了一个修行问道的叫“玄晦”的和尚,什么都变了,却又什么都没变。生活,仅此而已。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上山入寺当和尚,但当我决定的时候,竟没有半点的犹豫。我得感谢我的师父禅明,他把我的困惑把握的如此准确,把我的心结三言两语顿时解开。佛法原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奥,他们犹如医生,只要对症下药,便能药到病除。

我通过手机向我的朋友告别,我对所有的人说:“我出家了,以前的南宫没了,现在只有释玄晦了,阿弥陀佛。”他们听到后的反应各不相同,大多以为我在开玩笑,有些人还以为我喝醉了。但我知道,当他们再次拨打我的手机却又打不通时,他们可能就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

晚上躺在床上,在枕头上晃着脑袋,感觉剃净头发挺舒服的,就是整个脑袋有点凉。

“没关系,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我对自己说,“睡吧,玄晦,明天的早课还要诵《地藏经》呢!”

师父:

我现在老先生家乡的省城,我没想到我会到这儿来,只是修车的老板提到,我便来了。这三个月来,我对这个世界的确有了新的认识。我在寺院里时,所有的生活物质是由信徒们施舍而来的,但在俗世,一切的东西得由你的双手去创造。

我试着找件能挣钱的工作来做,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河边的砂石厂为他们装卸河沙。这是件重体力活,我只干了三天浑身的关节就酸痛不已,而我旁边年届五十的“老四川”却已经在这儿干了十年了。他说在这儿干就是图个收入稳定,因为女儿正在上大学,每年的学费是家里一项重大支出。看着他手掌上一层厚硬的老趼,我知道了“责任”这两个字的含义。临走前,老板告诉我,虽然只做了三天,工资还是要月底时才能领。我告诉老板,我的工资由“老四川”替我代领,同时我对“老四川”说,这个钱我没时间来取,由他支配了。

第二份工作我做了一个多月,是为一家牛奶公司做销售员,按件计酬,我最多的一天卖了十件,得到了七十块的报酬,这是我头一次挣到钱。我打心里都高兴。这一个月下来,我领了近一千三百多块。把这些钱握在手里,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要重点给您说一下我现在正在做的第三份工作:我在为一家报社当校对员,这是我找到的最轻松的工作,每个月固定工资一千五,奖金另算。

这家报社本来是我的一个客户,我上办公楼来给他们送早餐奶,他们的主任忽然叫住我问道:“小伙子,你读了几年书?”我一愣,回答道:“我天天都在读。”

我的回答让他们办公室的人全笑起来。

主任也笑着对我说:“既然你天天都在读,那我考下你,考好了就不要送牛奶了,来我这儿上班。”说完,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递我一张报纸,让我把里面的错字全部挑出来。

十五分钟后主任走出来,对办公室所有的人介绍了我:“大家认识一下,他明天就是你们的新同事了,史炫苦。”

我在这个报社上班后,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我从来不跟他们提我的过去,不提琼英山,不提正观寺,因为他们是不会相信的。他们只相信潮流,相信时髦,相信媒体的宣传和引导。

就在昨天,我和与我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当校对的女孩子陈蓓一起吃了晚饭。她的眼睛非常漂亮,但她眉宇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若有若无神情。后来我细想,是在观海亭下,那位年轻人眉宇间见到过。

“陈蓓,能和你一起共事,真是我们的缘分。端起你的可乐,咱们来干一杯!”我端起面前的清茶对她说。

“以后不要叫我陈蓓,”她举起面前的可乐一饮而尽,而后慢慢地放下杯子扭头望着餐厅外的车水马龙,缓缓地对我说,“要叫我英文名字,Butterfly。”

师父,我可能要像师叔说的那样,在世间法中寻找安身立命、娶妻生子的机会了。现在,我要试着尝一下人生中的诸多感情了,包括爱情。

此致

——弟子玄苦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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