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月的傍晚——我竟记不起具体的日子,却也不因此自责。时间是无需铭记的,时间是所有被被迫标记的无奈。所以,我只会去记也只能够记得的不过事件与细节,惟它们是串连起我情感与记忆的一粒粒钮扣,那么只要我活着,有感情、有意识的活着,他们就在那里,在我的命中死生相随。 那是六月,我总觉得是一个雨天,而实际上它只是稍许阴沉,雨其实是在心情中淅沥。 我杂乱的办公桌被清空,就如我来时以前。带不走的锁进铁柜子藏好,必须带走的塞满手提包,还清我所有拖欠的东西,索回全部我借出的物品。像一场清盘的交易,输得体无完肤,却也赢得殷实饱满。 在这天之前,我曾问过:我是不是被这个城市抛弃了? 言语间的落寞与凉薄只有我自己能够理解——曾经是带着行李与无奈来到,谋划着在一切展开之前便离开,去奔赴理想的前程。孰料一段应属于过渡性质的岁月,竟有各式各样的缘分误打误撞、接踵而至,友情以及爱情。于是自甘俯首为此长久地逗留,并最终埋下了我与这座城市难舍难分的情谊。 然而,情深难寿是亘古不变的残忍。在一段自觉刻骨铭心的爱情终结的同时,我被命离开。被动的爱上又被迫离去,一种被冷漠抛弃的痛楚顿生,不是被哪一个人,而是被一座城。 那个傍晚,我去赴一场饭局。是一个用心爱护我的人为我此番别离精心操办的仪式。仿佛我们都从得知要分别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仪式。关于这场送别,我曾用尽了所有的想象却终究不敢臆测它的面目。 那一刻真正到来时,她突兀地倚着餐桌。她说:丫头问我,她是不是被这个城市抛弃了? 她代我发出的疑问如同她白色上衣和晶莹泪水一样的刺眼。她复述我的话,那样印象深刻而流利地说出来,没有我之前发问时的哽咽,却比我当时的泪水更汹涌滂沱。她接受着来自整桌人的注目,却没有一个人给她回答。一些人沉默地端起酒杯仰面饮尽,一些人为交出答案局促起来。或许,真正该作答的那一人并不在场;或许,这个问题本身不需要任何答案。 我在其中,吞下她备的酒,留下她懂的泪。 那是一场从头到尾都不绝哭泣的筵席,不是伤别离,只是念旧事。泪水仿佛蓄谋已久地奔涌而来,却在酒精的催化下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一些懵懂的人亦被牵连地濡湿眼眶,却终没有泪流成行,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我们,不是我和她。 她不是我同龄的挚友,也不是我年长的玩伴。三十岁以后还能交上的朋友,都是因为能够进入彼此世界的原因。而我和她跨在这个年龄的左右,则需要心灵世界更大的交集,方能够走近对方。意外的细节,泄露了我们同类的本质。于是,知交便如一见钟情般轻巧地直奔高潮。 回头想来,却也不尽容易,不尽人意。我和她一早就曾结下了缘分,相互的知道与被知道,却素未谋面。相见恨晚的喜悦总是需要被铺陈长长的引线。然而那些个春秋冬夏里,嬗变的世事在我们各自的行进间错失交会。当我们为同一件事、同一份感情达成共识而真正能够相知的时候,事情本身却已改变了模样。 我们从“战友”沦为“病友”,友情却愈发深厚。她在和我尽情狂欢的时候摔伤,她在安慰我的过程里重蹈记忆之痛,她在与我同心的强硬态度中为难自己……她一边付出一边说“你像我”,我一边感受温暖一边感觉沉重。因为,我总惆怅自己无力报偿她所给的幸福。 那场送别以后,我终究没有完全的离开,我在两座城市之间来回地奔走,和她从不曾断过联络。而从那一天起,她歪歪斜斜杵在人前流泪发问的样子,就时常突如其来敲打我的神经,让我更多了一分留守这座城市的愿望。我愈加地不愿离开。哪怕多待上一天、多逗留一秒,哪怕并不碰面、并不交谈,我只要我们在一起、在这里,切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