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陈子善先生寄来两册《张爱玲的风气》,一册是赐我的,另一册嘱转送章品镇先生,因为其中选了章老的一篇旧作《〈传奇〉的印象》。于是想到,章老从事文艺工作六十余年,一生“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则惜墨如金,然每一文出,观者必奔走传诵。改革开放以来的新作,有了三联的一本《花木丛中人常在》,此前的旧作至今仍未能结集,岂不可惜!其时适江苏作协编“老作家文库”,抓我当差,遂与章老联系,拟编一部《章品镇文集》。哪知章老却以所作甚少,不能成“集”,坚辞不许。几经磋商,章老方松口,允以来日,即待他的两本新书问世后,从三本书中精选一册。这“两本新书”之一,就是收入“开卷文丛”第二辑的这本《自己的嫁衣》(岳麓书社2005年3月版)。 收在这本新书中的四十一篇文章,有一半正是章老的旧作,约占搜集到的旧作的十分之三。作品依时序编排,第一篇《挑“西瓜”的痴连元》作于一九三七年,当时章老才是十五岁的中学生,一篇人物素描就写得有张有弛,比今天的许多小说还好看。一九四三年,章老开始编《诗歌线》副刊,此前此后,自己也写了不少诗,还有若干杂文。其中就有那篇《对〈传奇〉的印象》,但文字有了些删减。在每一篇旧作的后面,章老都有附言或补记,交代那诗文写作的背景,特别是相关人物的命运,这也是精彩的小品文。 新书首发式的当晚,我陪陈子善和严锋去看望章老,他因胆囊不适,住在省人民医院里,虽然消瘦得厉害,但气色尚佳,谈锋尤健。我的印象中,要说二十世纪的文坛掌故,在江苏没有比章老更清楚的了。他进入文化界甚早,后来因为工作的便利,与前辈文化人有着密切的接触。他是有心人,记忆力又好,所以百年旧事,只要提个头,他就如数家珍。错综复杂的人物与事件,经他条分缕析,便豁然开朗,津津有味,颇有点听说书的味道。而章老亦以写人物见长,两个细节,寥寥数语,常常就能将一个人写活。这说明他的观察力、对人情世故的理解非同一般,语言表达功力也十分深厚。我有时想,章老当年倘若搞创作写小说,成绩一定不会差。这本书里,他写多年的老朋友是如此,写旅途上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同样如此。书中的几篇游记,写景固然不乏点睛之笔,但他笔下更生气盎然的,还是同游的朋友们。他的叙事功夫也很高,一篇《交臂失之述例》,将几十年间可遇可求、遇而未求的珍籍文玩,写得活色生香,让如我之辈的后生,无比欣羡。这本书中,还插配了几十幅珍贵的老照片,有章老与卞之琳、傅抱石、陈之佛、林散之、孙望、陈瘦竹、赵瑞蕻、冯亦代、王辛笛、贾植芳、周珏良、辛丰年、李俊民、潘旭澜、陆文夫、范曾等友人的合影,也有章老与家人晚辈的生活照,不但为读者提供了生动的形象参照,而且每一幅照片后面,都有故事。 在《艺术》一文中,章老从欣赏雨花石起兴,说到对艺术品的品评,以为“气韵生动”该是“驾乎‘神似’之上的”。“有些作品是传了神的,但说它‘气韵生动’似乎还缺点什么。缺点什么呢?是作者的感情不够强烈甚至没有感情,由表及里都是冷冰冰的。因此,我觉得作者不但要传客体的神,更重要的是在传客体的神的同时,要有主体的神可传。”章老是以自已的写作,实践了这一信条的。 章老以《自己的嫁衣》为书名,显然典出秦韬玉的“为他人作嫁衣裳”,我也就从《贫女》中剥得一句,来作此文的标题。